主题
天本无涯
我们这个时代,交通、通讯的发达使得地球缩成一团,天涯真正到了若比邻的境她,好处自不必多说,这里想谈的是一缕遗撼一在现代化进程中,“天涯”一词的传统魅力逐步遭到消解。
为什么呢?原因并不复杂,“比邻”之后的天涯,好比揭去面纱的舞女、洗净云雾的山峰,它的吸引力的两大来源——神秘感和距离感荡然无存。天涯变得触手可及,这不仅是物理距离上的减短,更是对想象空间的压缩。从此,思念亲人,不必再依靠“共饮长江水”或“千里共婵娟”这样诗意的联想来予以寄托;浪迹四海,也不必再有“路漫漫其修远兮”这样在超高音速飞机上显得十分滑稽的人生慨叹。到不了的地方才叫做天涯,所以现代交通其实是“天涯杀手”,将整个地球卷入了“去天涯化”的不归路。
在这样一个日常起居、人际交往、事业娱乐、上天入地都能蜷缩进一台17英寸金属器械中予以完成的时代,你还能指望从多少人身上看出天涯的风韵,嗅到流浪的气息呢?武侠小说中那些“负剑远行游”的侠客们,只怕已统统进化成“轻点鼠标走南闯北”的宅居动物。地球的去天涯化,导致的是人类心灵空间的去天涯化,它表现为人们在生活中消弭了置身自然的辽阔感、泯灭了憧憬远方的好奇心,最终丧失了“仗剑走天涯”的少年情怀,从而引发人类心灵的集体衰老。
曾被人问起最喜欢的类型片是什么,我当时毫不犹豫地答:公路片。不为别的,就为公路片身上那份天涯味。其实浪迹天涯,说白了就是“在路上”。需要说明的是,路分两种,第一种是通往固定地点的带着目的性的路,第二种是朝着无限方向的带着可能性的路,而浪迹天涯的路,则无疑只能是后者。目的性的路,不过是工具;可能性的路,才算得上艺术品。欣赏这件艺术品,行路人就不能抱任何的目的,只管率性而为、自然行走。就像凯鲁亚克《在路上》中的那一段对白——“他们说这个夏天要搭车走遍美国。‘我们现在去洛杉矶。’‘去干吗?“干吗?我们也说不准,这不用操心。”’如果说路一定要有尽头,那么我心中最好的路,就是尽头位于天涯的路,因为天本无涯,所以这种路便注定永无尽头,可以一直走下去。
为什么要一直在路上呢?因为人一旦上路,往过去看,是告别了往昔平庸琐碎的家常生活;往未来看,是追寻起前方自由多样的美好世界;往现在看,是欣赏着沿途五彩纷繁的秀丽山河。如此一逃离、一憧憬、一品味,解脱、希望与悠闲这三种无上的喜悦比翼齐飞,难道不是妙不可言?因此我们不仅要这路足够长,还须自己走得足够慢,好尽情享受过去、未来、现在三点一线那通透式的快意,决不能像现代都市入一样行色匆匆。安东尼奥尼在《云上的日子》里引用过墨西哥的一则小故事,说搬运工们常常在半路上停下,雇主问他们干吗不走,他们说走得太快了,要停下来等一等灵魂。那些堪比竞走冠军的都市白领们看到这一段,恐怕要冷汗涔涔,他们何尝想过,过快的生活节奏不仅消磨了他们浪迹天涯的情致,更是把他们的灵魂也远远落下了呢?
陈平原在《千古文人侠客梦》中将侠客的行侠过程概括为“浪迹天涯”四个字。我以为,武侠小说的永恒魅力之一,便恰恰在于主人公的行动总是以天涯为背景,以自由为底色。这一区别于其他类型小说的核心元素,是整个武侠文化生生不息的脉搏。刘慈欣曾言,好的科幻小说,能让人在F夜班的路上突然停下几秒钟,做一件以前很少做的事:仰望星空。倘若把“仰望星空”四个字换成“眺望天涯”,以此作为一部好的武侠小说的标志之一,也未尝不可。